鲁镇网站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外间有一个曲尺形柜台,可以接待一些没钱,且没有电脑的人,自己写了帖子,送到柜台来发布的。里间还有一些电脑,像是网吧的样子,可以随时供网友浏览。做工的人,傍午傍晚散了工,每每花四文铜钱,带上一盒劣质纸烟,就可以在路边黑网吧里坐上2-3小时,浏览论坛,或发帖子。----这是十多年前的事。现在黑网吧没了,宽带普及,大家可以在家上网泡论坛了。各种的网站,多是需要注册的。要是想下载资料,不但要注册,登陆,还得要回贴贴,换取什么这个币那个币的。倘若是愿意花些RMB,你就可以做各种论坛的VIP,还可以当管理员。但泡网吧这些顾客,多是短衣帮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,自己没电脑的,也就只有写了帖子,自送稿件来网站发布。只有穿长衫的,有钱人才注册VIP,在家里上网,到专门的VIP页面里,发贴子,高谈阔论。然后不管你是谁,只要是注册了,即使你不想再上网,任何网站也没有注销功能!
我从二十岁起,便在镇口的咸亨网站里当跑堂。掌柜说,我样子太傻,怕侍候不了VIP里长衫主顾,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短衣主顾,自送稿件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不是发布原创作品,而是转载其他网站一些早被人看烂了的无聊话题,或是发一些广告、灌水,还反复叮嘱管理员,不要删贴,每每总是亲眼看着发布了,然后放心。在这样一些人的围攻下,灌水是不可避免的。所以过了几天,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只管接收一些短衣帮自送贴子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曲尺型的接待台里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掌柜鲁四老爷总是一副凶脸孔,主顾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西门来送稿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西门是唯一的一个戴眼镜穿长衫,不是VIP和管理员,且自送稿件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脸色,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;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。穿的虽然是长衫,可是又脏又破,似乎十多年没有补,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之乎者也,叫人半懂不懂的。据说他复姓西门,别人又常听他说的:“郑大夫世居西门,因氏焉......”这半懂不懂的话,便直接叫他作西门了。西门一来送稿,所有论坛的编辑便都看着他笑。有的叫道,“西门,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!”他不回答,对管理员说:“发几篇贴子,要全发,不要删节。”便排出九篇大作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写了骂人的**了!”西门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 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写了抨击工铲裆的贴子,吊着打。”西门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裆内的事不能算抨击……这叫和谐!……读书人的事,能算是抨击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君子固穷”,什么“者乎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,办公室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西门原来也读过书,当年还积极进步,要求入裆。但终因没有门路,又不会钻营;于是愈过愈穷,弄到将要讨饭了。幸而认得一些字,便替人家报刊写写杂文,做做评论,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看不得党内的坏人坏事。隔不了几天,他便写一些抨击什么官员和二奶以及贪腐之类的**。如是几次,派出所里他就挂了号。西门没有法,便免不了偶尔忍饥挨饿了。他自己有个破电脑,但却装不起宽带。他在我们论坛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十分积极的替人解答问题;虽然间或没有现成资料,暂时记在粉板上,但不出一月,他定然找到,送来,从粉板上拭去了西门的名字。
西门停了一会儿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西门,你当真入过党么?”西门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们的党不是提倡“共产共妻么?你怎的连个老婆也捞不到呢?”“你们的党不是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么?那么你是哪一部分人呐?”西门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国家体制,社会风气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,办公室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西门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西门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跟我说话。有一回,他摸着我的小辫子对我说道:“你是裆员么?”我略略摇一摇头。他说,“要努力啊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帝国主义和和资本主义,有何区别?”我想,讨饭一样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西门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知道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应该知道。将来你做领导的时候,有用得到。”我暗想我和领导的等级还很远呢,而且我们论坛的领导也不一定懂这些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就是“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”?见我说话,西门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连忙点头说,“还有还有!……工铲裆有两样加入法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要走。西门还在絮絮叨叨:可以通过刻苦努力,也可以花钱捐来.......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有几回,短衣帮的几个年轻人见西门来了,也赶热闹,围住了西门。他便给他们一人一本自制的《全世界无产者,联合起来》,或是自己抄写的《马恩列斯选集》之类的自制小册子。这些短衣帮们拿了厕纸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西门。西门着了慌,伸开空着的双手,弯腰下去说道,“没有了,今天已经没有几本了,下次吧。”直起身又摸一摸长衫的衣兜,自己摇头说,“不多不多!多乎哉?不多也。”于是这一群短衣帮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西门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,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,看过流水,取下粉板,忽然说,“西门长久没有来了。他还答应给十九个资料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发帖的人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打折了腿了。”掌柜说,“哦!”“他总举报官员贪腐或是包二奶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举报了丁举人招妓了。这丁举人是何等身份?!他干的事,举报得了吗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写服辩,后来是打,打了大半夜,再打折了腿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打折了腿了。”“打折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是死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中秋之后,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靠着暖气,也须穿上棉袄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发帖的,我正合了眼在接待台里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发一个贴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西门便在接待台下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破夹袄,盘着两腿,下面垫一个蒲包,用草绳在肩上挂住;见了我,又说道,“发一个贴,我没了电脑,自己送贴来。”掌柜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西门么?你还欠十九个PDF资料呢!”西门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送来罢。这一回是《红歌文集》,要全发,不要删节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西门,你又举报人家包二奶了,还是骂人贪腐了?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骂人贪腐,怎么会打断腿?”西门低声说道,“跌断,跌,跌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掌柜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拿了西门递上来的稿纸,要送去录入。他拉住我小辫子,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本自制的《革命现代样板戏剧本》,放在我手里,说:“给你拿去吧。”我见他满手是泥,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。不一会,他歇息够了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西门。到了年关,掌柜取下粉板说,“西门还欠十九个PDF文档资料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西门还欠十九个PDF文档资料呢!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西门的确死了。
2013年4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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